在密闭的、不透光的病房里，姐姐在惨白的病床上躺着，她一改以往乱七八糟、爱卷被子的睡姿，而是戴着呼吸机、躺得安安静静。
“啊...”树生想说点什么，明明这是自己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姐姐，明明这是自己最大心愿实现的瞬间，可是喉咙里半晌都只能发出不成语言的音。
脚底的感觉变得暧昧不清，步子变得飘忽不定，好不容易走到姐姐的面前，他几乎是用膝盖抵着床沿才能支撑起身体。
视线也好不容易才从模糊变得清晰，这下，树生才算是真正时隔五年，让自己的眼中再次映入姐姐的身影。
五年的光阴不仅在世人的身上留下刻痕，同时也在姐姐的脸上留下亲吻。现在的姐姐早就不止一米五五，她也不再是十三岁时树生在浴缸里所见的那含苞待放的身形。宽大的病号服会衬得一切人病弱，却只显得这样的姐姐惹人怜惜。
树生好想伸出手来触碰姐姐，他想握一下女孩的手，或是摸摸她那好捏的脸。可他总有一种错觉，好像面前的姐姐已经变成了某种易碎品，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东西。
在姐姐的床头有些水果摆着，但那水果从来没有人削，因为吃水果的人从来就没醒。水果旁边的玩偶熊不知是谁送的，那玩偶也不曾沾染被姐姐拥过的气息。
这一切都在向树生说着：
你的姐姐虽然没死，但她已跟死亡无异。
“真可惜啊...”警探将刚从兜里拿出的烟塞了回去，然后她向树生搭话，“你的姐姐绝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了，如果我是男人，我一定要把她娶回家去。”
类似的话树生从小到大听过太多，就连楠姐都曾这样说过，所以树生并没有去理她。
那警探倒也不会觉得尴尬，就算没有得到树生的回答，她也在那继续说话：“说起来你不觉得她像个睡美人吗？这都五年了她都没有醒来，搞不好她是在等真爱王子的一个吻喔？”
要是让楠姐听到这种话，她大概会奋不顾身地试上一下吧？
可是树生却是毫无反应，说到底，树生就不相信这种蠢话。
大概是树生的反应让警探觉得很无聊吧，她耸了耸肩，好不容易才说起了人话：“喂，你刚刚想问的关于‘案件’的事情...”
“那个司机不是已经被抓了吗？”树生这才回话，但他虽然嘴上说话，眼睛却依旧看着姐姐那里，“我记得那个人被母亲告进了牢里，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。为什么事到如今还会有警探出现在这里？”
“那看起来确实像是一起交通事故...”警探话说到这又断了。
但这半句话却足以让树生的视线从床上转移。
“你是在说，有人指使那个司机做了这件事情？”
树生凝视了警探良久，但那视线像是砸进深潭，他没从警探眼中读到任何东西。
“若是那样，你会如何？”
“若是那样，我绝不会放过指使者！当然，还有那个司机。”
听了树生的话，警探微微笑了起来，明明她也才不过二十六七，这时却用出了老气横秋的口气：“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给面子啊，居然当着警探的面大谈复仇的事情。”
对着这样充满了暗示的言语，树生却毫无反应，显然他不想收回刚才的话。
不过警探倒也没抓他。
“你一定知道，那个司机说他在肇事的时候，自己有些...”警探说。“情不自禁。”
不是失误撞人，而是情不自禁地驾驶着货车向人冲去。
“我知道...”树生皱了皱眉，“可是事发当地的交警证明了司机并没有醉酒驾车...而且之后的报告也指出，司机没有精神病史。”
“是的。”警探点了点头，“当时的调查也证明了，那个司机跟你和你的姐姐毫无交集。他来自距离千世町两百多公里的一座小城，家里父母双全，有儿有女，他的同事谈起他的时候都说他乐观又老实...他也确实老实，这个人在肇事之后居然会说自己是情不自禁，承认了自己蓄意杀人的事情。然而...就是这样的一个人，在那天的那条直行道上，在无任何理由的情况下，面对着不远处的你跟你姐姐，他猛地一脚踩下了油门。”
这让树生想起梦中那句“为什么...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情...”。
那正是司机的声音。
当年的树生就跟母亲一样，因为“情不自禁”这个词而勃然大怒。而现如今，他终于能够镇静下来，问出一句“到底是为什么...”。
可是半晌都没有人回答树生。
等到他再抬起头来，警探已不知何时就失了踪影。
......
要把姐姐还活着的消息赶紧告诉楠姐才行！
要把姐姐还活着的消息告诉楠姐才行！
要把姐姐还活着的消息告诉楠姐...吗？
离开医院的时候，树生这样想着。
随着脑袋逐渐变得清醒，他的脚步也由急变缓，最终停留在原地。
这个问题困扰了树生好久，直到口袋中电话响起，楠姐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的时候，他才得出自己的答案。
“树生，今晚我可能会回来得晚点欸...公司里还有点事情，我必须留下来加班...”
“没关系楠姐，我现在也还在外边。”
“是这样嘛？那树生你要是饿了的话可以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喔，今天太晚已经做不了饭了，所以等会儿我们去外边吃~呼呼，就在刚刚我订到了一家超棒的餐馆，居然居然居然，窗户外边居然可以看到发光的摩天轮喔！吃完饭后一起去坐吧？”
“好耶！”
“嘿嘿~那树生你在外边要注意安全，记得早点回家。”
“楠姐你也是，早点回家。”
这通电话就到这里，树生再没说其他事情。
这就是树生所得出的答案：
他不想把真相告诉楠姐。
姐姐虽然没死，可她毕竟已经沉睡了五年...不可否认的是，床上的那个虽然是姐姐，但她已经纯乎是个植物人了。一旦植物人的状态持续超过数月，就很少会有好转。而处于持久植物人状态中的成年人，他们的头部通常都会发生永久性的脑功能障碍...本来苏醒的机会就微乎其微了...若是让姐姐以那样的状态苏醒过来，那对深爱姐姐的人们来说，又该是多大的伤害啊！
让一个人见识微不足道的希望，实在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...树生对此深有体会。
况且以楠姐的性格...要是让她知道姐姐还活着，她或许会放弃现在的工作，立刻去医院照顾姐姐也说不定...那样...那样不行，那样绝对不好。树生知道，在姐姐葬礼之后的这几年，楠姐也是好不容易才走出阴影。楠姐好不容易才做到了如今的一切...要是她为了姐姐而牺牲自己，姐姐就算清醒过来也一定会生气！
更不用说...树生多少有点私心。
这样想着，他从兜中拿出了那张照片。
照片上，姐姐牵着自己的手...却与楠姐十指相扣。
总而言之...
树生不想告诉楠姐这件事情。
......
在为姐姐办完葬礼后的这几年里...
“你是树花的弟弟吧？”
每个人都这样讲。
路人也好，姐姐的朋友们也好，折部可怜的外婆也好我的生母也罢。
每个人都在我的身上寻找树花。
日子久了，就连我都不觉得我是我自己。
我也一度扮成女生的样子、模仿姐姐的言行，试着让母亲高兴。
可是现在不行了。我的身子越来越高大，喉结长了出来，声音也变得低沉。
“是基因，是那个人的基因！”
妈妈无法再从我的身上寻找姐姐，她反而是发现了爸爸！于是她发狂地大叫。
因为家里有可怕的东西，所以妈妈天天去酒吧过夜。
我就是那可怕的东西。
所以不久之后，我就被从家里赶了出去。
被从家里赶出去的那天，长久以来的积怨终于使我做下了决定：我打算向镇外最大的沼泽走去。我要走得毫无波澜，我要跟这个没有姐姐的世界彻底切断联系。
如果不是遇到楠姐的话，那就是我的故事的结局...
“树生，你去哪里？你看上去...很不高兴...”
那是我在姐姐葬礼后的三年里第一次见到楠姐...
同时，那也是这三年来我第一次听到别人叫我“树生”。
那是多大的救赎啊！
以至于我那时卸下了一切的心防，给了楠姐我能流露出的最苦涩最难看的表情。
“楠姐，我无家可归了...”
是的，我向她求救了，明明前一刻我还是一具赴死之躯。
那真是我此生做过的最丢脸...
“那你上我家来吧？”
却也最令我庆幸的事情。
......
回忆到此就结束了，肚子的几声惨叫把树生从小睡中拉起。
他定了定神，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楠姐家里。
此时天色早已由昏暗转为黑暗，家中一盏灯也没开，树生躺在无边黑暗中的一张沙发上，感觉混沌正包裹着自己。
神说，要有光。于是手机的光亮刺穿黑暗，将树生也照亮。
那是一条来自楠姐的短信。
“对不起啊树生，你一定饿坏了吧(ó﹏ò｡)。我现在才下班，回来大概还要半个小时的时间，可以再等等我嘛？”
此时已经是八点半了，就算是对常年没有准点吃过饭的树生来说，这个点也已经太晚了。
“好的楠姐，我会等你。”
“(´▽`ʃ♡ƪ)”
话虽如此...可是放下手机后，树生还是感到肚子里一阵空虚。
“看看冰箱里有什么，先随便吃一点吧...”树生喃喃自语道。
再不往肚子里填点什么，自己可能没到餐厅就饿坏了！
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被楠姐感染到了，树生无声地笑了一下。
然后...
树生将冰箱打开，一股寒气从中传出，很快就袭遍他的全身。
冰箱里，一个大大的托盘上摆着一个奶油大蛋糕。
蛋糕上是楠姐拿巧克力精心挤出的字。
上面写着：
“生日快乐，如月树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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